李换鹅

书卷多情似故人

[将进酒]有所思


01

初夏时节江南多雨,苍郡的日头却毒得狠,戚竹音大剌剌坐在校场外面,嘴里叼着半块干粮,眼睛盯着地上的行军布防图。

校场里还在跑马练兵,人吼马嘶,荡起的沙子有几寸厚,戚竹音也不嫌牙碜,行军打仗的人没有那么娇气,去年腊月在边郡打伏击,后方粮草供不上,启东军吃了四五天雪水,还不是一样把边沙打得裤子都穿不上。

戚尾从后面递了水囊过来,看着戚竹音咕咚咚灌了几口,并没有休息的意思。他犹豫了片刻,开口道:“大帅,大夫人昨日知会过,今天在家里设宴给您践行,已经这时候了,要不要差人过去说一声……”

戚竹音心思还在那张布防图上,闻言只是随口嗯了一声,戚尾转身刚要走,就看见大帅的身形一顿。

敢情是真忘了。

戚竹音明日要带兵去边郡,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,对践行这种事着实没什么兴趣。但花香漪自从嫁到了启东,少有主动找她的时候,况且在辈分上还是戚府的大夫人,无论如何,这点面子戚竹音还是要给的。

戚尾收了布防图,一路跟在戚竹音身后,听着大帅又交待了几件军务。眼见到了内院门前,戚竹音这才挥了挥手,戚尾躬身领命而去。


月洞门内静谧如常,风中传来好闻的气息,分不清是院中的花草还是主人的熏香。廊下绿意盈盈,满目的清冽中,花香漪一身鹅黄,正垂首坐在窗边算账,指间偶尔漏出算盘珠子的轻响。

戚竹音从前听见这声音就头疼,无他,启东的军费总是不够用,自家的姨娘又从不安分,因此递到她眼前的总是一本烂帐。这情形自从花香漪嫁来后缓解了大半,戚竹音恍然想起,自己似乎有段时间没再皱着眉头翻账本了。

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,她瞧着花香漪藕簪般白皙的手指,竟觉得说不出得顺眼:别人算账时瞧着一身铜臭,但花香漪的仪态实在是好,就连打算盘都好似神女在云端执棋对弈,一副不染凡尘的模样。

戚竹音不由得脚下一顿,她今日在校场上晒了几个时辰,过后虽卸了甲,可发间的薄汗还未消尽,怕花漪香嫌弃,忍不住偏过头去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。

花香漪听见脚步声,指尖顿住,抬头向她望了过来,露出无可指摘的温柔笑意:“大帅怎么不进来?”

戚竹音心虚地笑了几声:“有事绊住了,因此来得晚了,你见谅。”

她初次见面时就挑着帘子管花香漪叫小娘,把前来送亲的韩丞都吓得不轻,之后倒是没有再叫过,只在人前规规矩矩地称大夫人,可送花香漪归宁回来后,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称呼拗口,便干脆不叫了。

午饭的时辰明明早就过了,花香漪却微笑道:“刚好,我这里用得也晚。”

侍女不多时上齐了酒菜,戚竹音拿眼一扫,见桌上的菜式并不奢靡,却十分精致,其中还有一碟粽子,小巧可人,缠着五色丝线,一看就是宫中的做法。

戚竹音这才想起马上就是端阳节了,只是她的心思不在菜上,于是随便抄起筷子夹了块肉,就开门见山道:“我明日要去边郡,回来的日子还说不准,红缨留给你用,家里的事你看着办——我爹那个模样,也拿不了什么主意,姨娘们又都不是省油的灯——总之不必太客气了。”

戚竹音正琢磨着只留下红缨是不是不够压阵,就见花香漪抿嘴一笑,显然,为的不是这件事。

她停了筷子,略想了一瞬,问道:“这次我去边郡要见萧二和沈泽川,你有话要托我带去?”

花香漪皓腕轻抬,缓缓斟了杯酒,微笑道:“大帅这次去见沈泽川,是为了谈军粮的事?”

八城无粮,阒都的归宁之行并没有什么收获,如今太后式微,新君虽想行权却仍有掣肘,眼下启东的军粮还得靠中博六州供给,这件事戚竹音并未瞒着花香漪。但宫中经此巨变,局势已与当日不同,沈泽川难免要加些筹码,戚竹音心知肚明。而大战在即,这些都必须在开战前谈妥。

花香漪好似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:“既然沈泽川要加注,我也为大帅添一份筹码。”

她款款起身,从案头拿了一册账本出来,颔首递了过去。

戚竹音接过来,歪头看着她:“怎么,夫人手里还握着中博的账底不成?”

低头掀看,却发现是一册都是空白,她挑眉看向花香漪,花香漪却仍在仪态万方地为她布菜,似乎并不打算解释。

戚竹音夹起盘中餐放进嘴里,慢慢咀嚼了片刻,抬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
天下易主,这不仅是沈泽川的筹码,更是戚竹音的筹码。与太后不同,新君已然向启东示好,良禽择木而栖,沈泽川如果还想获得启东的支持,那么这笔账就要重头算了。

花香漪莞尔一笑,鬓边的明珠随着她的笑颜熠熠生辉,戚竹音心头一痒,鬼使神差般,竟把人揽到怀里亲了一口:“夫人聪明!”

怀中的温香软玉僵住了,戚竹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,连忙松开手,继续若无其事地扭头吃菜。

花香漪的耳后一片飞红,却只是捏了捏手中的帕子,很快便神色如常了。

戚竹音心中佩服这花三小姐是条汉子,饶是自己这么厚的脸皮,此时也有些坐不住了。半晌,她放下筷子,清了清嗓子道:“军中还有事,我就不多待了,等回来再以战功谢你。”

一桌菜只动了些许,两个人却好像都没看见一样,花香漪起身送她,柔声道:“我等大帅的好消息。” 


戚竹音也的确是军务缠身,回校场后就一口气忙到了半夜,连水都顾不上喝,等人都散尽了才觉出饿来。

她起身抻了抻胳膊,正打算吩咐戚尾去厨房找点吃的,扭头就看见桌上放着一碟粽子。

戚竹音端起来看了半晌,问道:“哪儿来的?”

她没有特意吩咐过戚尾,家里的姨娘更不会这么好心,后厨几时变得这么周到了?

戚尾回话道:“是大夫人送来的,说端阳节大家都在外面,赶不上回来吃粽子,就提前准备了。”

戚竹音怔了一下,捏起一个粽子缓缓剥开,糯米清甜的气味扑面而来,令她莫名觉得熟悉,这才想起是今日在花香漪院中闻到的味道。

她把粽子一口塞进嘴里,吩咐道:“去厨房,把大夫人准备的粽子都带上,我路上吃。”


02

边郡黄沙蔽日,天地间一片昏黄。

戚竹音翻身下马,啐出口中的沙子,大步走进了营中。萧驰野与沈泽川一个从离北策马,一个自中博乘车,此时也已到了。

三人是旧相识了,都省去了寒暄,落座后就直奔主题。哈森的骑兵数月来异动频频,无论是启东、离北还是边郡都不堪其扰。

萧驰野翘着二郎腿表示,只有千日做贼,没有千日防贼,与其总是提心吊胆,不如三方联手,永绝后患,也震慑一下阿木尔的野心。

戚竹音点头赞同,并表示只要军费到位,其他不在话下。

沈泽川折扇半敛,遮在唇边轻笑了一声,问道:“大帅需要多少?”

戚竹音干脆地比了个数字:“加上今年过冬的军粮,一共这个数。”

沈泽川掌中捏着扇柄,沉吟了片刻,这个数字算不上过分,只是他没料到戚竹音一开口就押中了中博的底价。

“大帅近来气色好了很多。”沈泽川忽然道。

戚竹音单手扶着鬼头刀,笑眯眯道:“家里多了位贤内助,麻烦事少了很多。”

萧驰野咬着桌上的果子,歪头道:“贤内助?花三吗?”

戚竹音也没打算瞒他,点头道:“我这小娘,的确有两把刷子——方才那笔账,就是她帮我算的。”

沈泽川道:“难怪,若论起算账,阒都也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大夫人。”

戚竹音得意道:“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,府君觉得如何?”

沈泽川微笑道:“大帅和中博做生意,就不怕储君不悦,到手的封号飞了吗?”

戚竹音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:“封号不能当饭吃,喂不饱我启东的兵——这生意府君做吗?”

“成交。”沈泽川点了点头,“不过大帅得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
他敛起折扇,月白的衣袍如覆冰雪,看向戚竹音道:“帮策安的人马诱敌。”


三人一直谈到掌灯时分,才敲定了这场仗的打法。

戚竹音让戚尾把晚饭摆了进来,她埋头吃得正香,抬眼就看见萧二偷偷把沈泽川的糙茶换成了自己的牛乳,还在桌子底下勾了勾对方的手指,顿时觉得十分伤眼。往旁边望去,发现今天萧驰野带着的是骨津,而跟着沈泽川的则是费盛——乔天涯留在茨州照顾姚温玉了。

两个主子当着她的面眉来眼去,两个近侍目则不斜视地在碗里找金子,真是岂有此理。戚竹音恨恨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粽子,剥开咬着吃。

那边的萧驰野一眼望见了,哎了一声道:“大帅,你这就不对了,怎么吃独食,没有我和兰舟的份吗?”

戚竹音还没说话,营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,众人以为有军报,都放了筷子凝神望去,但进来的却是个女侍。

“红缨?”戚竹音皱眉道,“怎么回事,我才走了两日,大夫人就让人欺负了?”

红缨跪下急道:“禀大帅,不是大夫人,是老帅病重……” 


03

戚竹音策马赶回苍郡时已是破晓,隔着老远就见到一群姨娘哭哭啼啼地堵在戚府门外闹腾。

红缨道:“姨娘们知道了消息,都围在老爷子跟前不肯走,吵得大夫号不了脉,大夫人没办法,就把人全都赶出来了。”

戚竹音冷笑一声,上前一扬马鞭抽在地上:“哭什么,我爹还没死呢!”

姨娘们被这一鞭子吓得愣了,一时竟忘了上前拉扯她,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戚竹音进了大门。

戚时雨瞪着浑浊的双目躺在榻上,听见动静,费力地向外望去。

他自中风后就卧床不起,原本人还是清醒的,只是说话磕磕绊绊,前几日却突然陷入了昏迷,大夫来看过之后,也都表示无力回天。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感,今日一早戚时雨忽然转醒,似乎是知晓戚竹音会回来。

戚竹音推门进来,用一贯的语气招呼道:“哟,老爹,醒着呢。”

戚时雨盯着她,哆嗦道:“边……边郡……”

“边郡好得很,”戚竹音把话接了过来,“您老人家再撑些时日,保不齐我能把边沙十二部都给打下来。”

戚时雨摇着头:“别……别打……”

“别打边沙?”戚竹音自顾自道,“好吧,听您老人家的,那我们今年就养精蓄锐,把该开垦的军田都种上,免得明年再为了粮食求人。”

戚时雨还是摇头,嘴唇颤动,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:“别打仗了……嫁了吧……”

戚竹音侧过头,声音里还带着嬉笑,“怎么,这是后悔了?”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她嫣红的战袍上,洇开了一片色彩,“后悔也晚了……”

她转回身,还是那个不喜不怒的戚大帅:“而且,我也从没想过回头。” 

细雨敲窗,苍郡这个季节难得有这样一场雨。

戚时雨复又陷入了沉睡。

戚竹音起身离开,房门轻启,花香漪撑着伞立在院中,隔着薄薄的雨雾,向她伸出了手。

两人相视一笑,戚竹音一个箭步跃到了伞下,接过伞柄举在两人头顶。她们并肩走在雨中,花香漪低头帮她提起被打湿的衣摆,戚竹音的脚步却停了下来,她看向花香漪,忽然道:“还有粽子吗?饿了。” 


桌上没有粽子,却有花三小姐亲手煮的各色小菜。戚竹音吃得一干二净,她放下筷子,眉目间一如往常,看不出什么波澜,仿佛要说的只是件寻常事,“边沙的战事不等人,我一会儿要连夜赶回边郡,这一仗不知要打多久,家中若有事……你派人传讯给我。”

花香漪点了点头,侧身为戚竹音拂去鬓边的沙尘,温声道:“发髻被风吹乱了,我来替大帅束发吧。”

长发如瀑,垂在水盆中。

卸甲脱簪的戚大帅少了些锋利,戚竹音看向镜中人,竟觉得有些陌生。

玉梳带着药材的清香,柔柔穿过发间。

花香漪道:“五月是凶月,菖蒲辟邪,我在家中做女儿时,每逢端阳节,都要用菖蒲水梳头。”

少女的纤手翻动,宛如祈祷般轻声念着:“一梳梳到头,富贵不用愁;二梳梳到头,无病又无忧;三梳梳到头,多福又多寿……”

花香漪念到这里,忽然双颊微红,声音低了下去。

戚竹音挑眉看向她:“怎么不念了?”

花香漪咬了咬嘴唇,道:“忘了……”

戚竹音唇边露出玩味的笑容,忽然从背后握住了她的手,望向铜镜中的一双倩影,替她念了下去:“再梳梳到尾,举案又齐眉,有头又有尾,比翼共双飞。”

手中的玉梳沿着乌发一梳到底,戚竹音忽然有些出神,她想起方才花香漪那句“五月是凶月”,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隐隐不安,思量了片刻,正色道:“我将戚尾也一并留下,若家中有变故,我又……一时回不来,你就拿着我的令牌去离北找陆亦栀,有萧既明在,无论谁当皇帝,都动不了你。”

她从腰间摘下一块乌木牌,放在妆台上,侧头问花香漪,“记住了吗?”

花香漪却只是轻轻一瞥,而后眨着眼睛问道:“好看吗?”

戚竹音望向镜中,红袍的女将军鬓发高挽,长刀在侧,有着说不出的飒爽英姿。

“好看啊。”她咧嘴一笑,伸手从花漪香的妆匣里捡了支玳瑁簪,别在发髻上,“簪子借我,回来还你。”

花香漪含笑不语。

暮色四合,戚竹音拎起诛鸠,起身道:“该走了。”

花香漪站在原地,目送她翻身上马,跃向那天际的最后一抹余晖,忽然撩起衣裙追了上去,喊道:“阿音,大捷!”

戚竹音在街角驻马回眸,笑道:“大捷!” 


04

戚时雨还是没能撑过这个端阳节,当年策马阒都红袖招的兵马大帅没有死在战场上,却死在了病榻上。

丧事还没办完,府里的姨娘就坐不住了,买通了小厮偷偷往外面送金银细软。

戚尾发现后按住了人,来问大夫人如何处置。

花香漪穿了一身素罗裙,面上并无多少悲色,她合上手中的账本,递给站在身旁的红缨,交代道:“再有往府外送东西的,就连人也一起送出去。”

戚尾领命,又听花香漪道,“你们看好,不许她们动大帅的东西。”

红缨和戚尾连忙道:“是!”

花香漪站在窗边,望了一眼天色,问道:“大帅还没有消息吗?”

红缨摇了摇头:“大夫人别担心,战时消息滞后,也是常有的事。”

花香漪道:“别人去我终究不放心,还得劳烦你跑一趟。”

红缨道:“奴婢明日就去。”

花香漪点了点头,举目望向远处,日光从窗外洒在她单薄的双肩上,拖下悠长的影子。

美人如花,令人不胜怜惜,戚尾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,其实他在阒都也不曾见过那人的真容,但此时莫名觉得大夫人方才的神情像极了太后,像极了那一个久居深宫却手握天下权柄的花家女子。 


红缨一去就是好几日,戚府中几位有子的姨娘越发不肯安分了,日日吵着要分家。

花香漪也有些心神不宁,晚间总是睡不踏实,人都瘦了一圈。

无论是阒都还是中博传来的消息都断了,在这乱世之中,谁又能独善其身呢?她不能,阿音不能,就连姑母也不能。

恍惚中,好像有人在轻抚自己的鬓发。花香漪睁开眼睛,见太后坐在床边,正怅然看着她。

“姑母?”花香漪困惑道,“这是在何处……”

“囡囡啊,”太后凤冠下风姿不减,眼中却笑意渐散,“我如浮萍无所依,可怜从今后,你也是了……”

一道惊雷响起,闪电划过长空。

花香漪骤然惊醒,门外传来戚尾的声音,“大夫人。”

“你进来,”花香漪披衣坐起,伸手点燃桌上的灯烛,“什么事?”

戚尾的鬓角还在滴水,应是刚从雨中回来,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,欲言又止。

灯烛的光亮猛然一跳,花香漪颤声道:“大帅出事了?”

戚尾摇了摇头,垂眸道:“是阒都传来的丧报,太后驾崩了……” 


05

雨停了,满天星斗垂在大漠尽头。

戚竹音拧开酒囊,仰头喝了一了口,余光中,东南方有两颗星子从天幕滑落,戚竹音皱了皱眉,若有所思。

启东这次出兵青鼠部大获全胜,明日就会拔营返回边郡,这一路打得都很顺利,驻地里的气氛也因此比往常要更活络些。

篝火上的烤肉散发出香气,围在火边的兵士在大笑着喝酒。副将端着烤好的兔肉走过来,戚竹音摆了摆手,示意他们自己去乐。

她想起几日前在边郡的谈话,启东的兵马三倍于离北,沈泽川却敢用启东做饵,要的就是剑走偏锋,即使哈森猜到了这是诱敌之计,也猜不出谁是捕蝉的螳螂,谁是在后的黄雀。

戚竹音眯起了眼睛,她在沈泽川身上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,那是种名为自我毁灭的冲动,意味着解决一件事的法子或许有很多种,但沈泽川永远会选择最极端的那一种,哪怕是同归于尽。如果没有萧驰野,那他一定会在这条路走得更远。但也正因为如此,那些看起来比沈泽川要强大得多的对手都在他面前倒了下去,因为他们都比沈泽川惜命。

戚竹音做将军时也不肯惜命,如今成了大帅,顾虑反而多起来,离北的萧驰野倒了还有萧既明在,启东不一样,她今天要敢倒了,明天三十万守备军就连粥都喝不上。况且……她挑起唇角,用不握刀的手挽了挽鬓发,玳瑁簪触手生温,如同美人的柔荑。

晚风中隐约传来一阵不寻常的破空之声,声音短促,像是夏夜的蚊虫。

戚竹音猛然拔刀,下令道:“敌袭!披甲!”

箭雨密如蚂蟥,眨眼已到了近前,戚竹音诛鸠横扫,格挡下了一片箭矢。

敌人的弓箭手停在了远处,蓄势待发,就在启东军备战的间隙,轻骑已从他们身后冲了出来。匍匐在黑暗中的猛兽看见了猎物,露出了尖利的爪牙。

鲜血的味道弥漫开来。

戚竹音露出了嗜血的笑意,她耐心地等着冲锋的轻骑到了眼前,才侧身避过,然后一刀将马上的骑兵砍了下来,接着用刀尖挑开那人的头盔,分辨对手的来历。

骑兵的后颈上刺着一只黑色蝎子。

戚竹音的神情冷峻起来,然而在她开口下令之前,第二波箭矢猝不及防地来了,其中一支冷箭擦过了戚竹音的发髻,乌丝倾泻而下,有人用边沙话阴阴喊道:“是女人!”  


06

花香漪醒来时,枕畔还是湿的。

红缨立在榻边,小心地为她拭泪:“大夫人保重身体。”

花香漪泪眼婆娑地看了一会,才认出她是谁,她坐起身,问道:“你回来了,大帅呢?”

红缨迟疑了片刻:“大帅一切都好,只是战事吃紧,一时回不来,让奴婢转告大夫人,千万节哀。”

花香漪定定看着她,忽然道,“你骗我。”

她的声音很轻,却很冷,“究竟出了什么事?”

红缨觉得背上一凉,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,双手捧出了一样东西:“大帅遇险,生死不明,奴婢赶到时只找到了这个……”

手中是一支染血的玳瑁簪。

花香漪一阵晕眩,红缨连忙扶住了她。

半晌后,花香漪才开口道:“戚尾呢?”

“他在外面准备马车。”

“准备马车?”

“大帅吩咐过,如家中有变故,就送大夫人去离北。”

花香漪定了定心神:“叫他进来。”

戚尾在门外躬身行礼:“大夫人,马车备好了,随时可以出发。”

花香漪打开妆匣,从中取出一块乌木牌:“你现在就走,不去离北,去中博。”

戚尾愣了一下:“去中博?”

花香漪的声音还在发抖,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杀伐决断:“你拿着令牌去找沈泽川,告诉他,这是启东大夫人的意思,他若是想要启东助他坐上那个位置,就把阿音给我完完整整地找回来。”

戚尾顿时明白了,他心头一热,又迟疑道:“那大夫人你……”

花香漪摆了摆首:“我留在这里等阿音的消息。”

她的语气坚决,戚尾亦救主心切,当即不再多说,接了令牌快马离去。 


启东军遇袭的消息不到半日就在府中炸开了,戚时雨刚刚过世,戚竹音又下落不明,戚府内人心惶惶,大小事务乱作一团。

花香漪在房中听得外面吵嚷,皱眉道:“红缨呢?”

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,乌漆漆涌进了许多人,房中的侍女吓得惊叫,一个姨娘站在当中叉腰讪笑道:“大夫人找她吗?”

红缨被扔在地上,显然是被人打晕了过去。

花香漪淡淡一瞥,问道:“红缨做错了什么事,惹得姨娘发了这么大火?”

为首的姨娘冷笑道:“大帅死在边郡了,今后府中合该是我们家哥儿做主,这贱婢不听话,我就替大夫人教训了。”

花香漪身边的侍女都是当年由太后亲选的,当即有人厉声喝道:“放肆!三小姐面前,几时轮到你做主了!”

那姨娘啐了一口,骂道:“狗屁的三小姐,花家都倒了,你端个架子给谁看?来人!”她一挥手,身后的下人一拥而上,将屋中的侍女婆子都绑了起来。

花香漪放下手中茶盏,并不见丝毫慌乱:“姨娘想要什么?”

那姨娘一边将自己的儿子往前推,一边高声道:“大夫人管了这么久的账,也该交权了。”

花香漪扫了一眼,见戚竹音的庶兄弟畏畏缩缩地站在后面,连头都不敢抬,她轻笑了一声,起身道:“账本都在这里了,姨娘自便。” 


府中下人究竟没敢对花香漪动粗,只把她撵到柴房里关了起来。

次日那姨娘带人来开门,原本指望见着个六神无主、以泪洗面的花香漪,却见房中的女子端坐在窗下,连钗环都丝毫不乱,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。

人人都知道花三小姐是被太后当公主养大的,锦衣玉食,养尊处优,但很少有人知道,即便没有了这些锦上花,花香漪的骨子里也依然是公主。

听到开门声,花香漪淡淡看过去:“姨娘有事?”

这一眼竟看得那姨娘莫名有些心虚,等回过神来,才拎起手中的账本咬牙道:“……钱呢!”

花香漪微微一笑:“不就在姨娘手上吗。”

那姨娘被气得倒退了半步:“我不信……不信!我们老爷可是启东五郡的兵马大帅,怎么会只有这点家底!定是你动了手脚!”

花香漪缓缓起身,声音如敲冰碎玉:“启东养着三十万兵马,一日的军粮要消耗多少,姨娘知道吗?”

那姨娘瑟缩了一下:“军粮有阒都……”

花香漪道:“阒都如若有粮,又怎么会看着流民四起,放任中博势大?”她似是哽咽了一瞬,“姑母她又何至于……”

那姨娘疑心自己听错了,抬头去看,却见花香漪神色如常,又款款道,“真是巧了,姨娘家的哥儿在苍郡欠着赌债,大帅也在阒都欠着买军粮的虎皮钱,借据都在我这里,今日就给姨娘送去。”

那姨娘被唬得呆住了,张着嘴说不出话,半晌,忽然神色狠戾道:“说得好听,我就不信你舍得将嫁妆也搭进去,来人!给我打,打到她将银子吐出来!”

她朝身后一挥手,几个下人眼见便要上前。

就在此时,忽听有人在门外懒懒道:“哟,主意都打到大夫人的嫁妆身上了。” 


07

戚竹音在青鼠部的领地遭遇蝎子的确是意料之外,但启东守备军也不是纸糊的,何况,戚大帅敢只带这么点儿人手就深入敌后,原本就是来引蛇出洞的。

戚竹音故意卖了个破绽,带着人马且战且退,一直退到了茶石河畔。

月黑风高,背后的茶石河水流湍急,夜色中的河水宛如鲜血般浓稠。

哈森的队伍缩小了圈子,谨慎地从三面包抄上来,启东守备军退无可退。

戚竹音鬼头刀翻飞,砍死了两个向她进攻的骑兵,不耐烦道:“萧二,你再不滚出来,我可加钱了!”

话音刚落,就听有人在暗处朗声笑了起来,启东军背后霎时亮起了无数火把,萧驰野跨在浪淘雪襟之上,冲戚竹音咧嘴一笑,而后一马当先,径直冲入了敌军之中。

离北铁骑杀声大作,紧紧跟随着主将冲锋陷阵,哈森的骑兵措手不及,用边沙话大喊着“狡诈”,再想抽身却已被截断了退路。

这一仗杀得昏天黑地,草原上血流成河,边沙人在绝境中爆发出骇人的战力,饶是离北铁骑也不敢小觑。浪淘雪襟四蹄被染得血红,年轻的狼王跨坐在上,背影宛如杀神一般。

戚竹音策马上前,千斤的鬼头刀在她手中快似流星,她劈面了结了一个从背后偷袭的蝎子,然后拍了拍萧驰野的肩膀道:“不错嘛,用不用姐姐帮忙?”

萧驰野嗤笑了一声:“请不起。”

戚竹音“哦”了一声,然后就真闲在一旁好整以暇地观战了。 


第二日日落时,战事大局已定。

铁骑在打扫战场,萧驰野四下巡视了一遭,忽然眯起眼睛,抬头望向了草原尽头。

戚竹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只见那里远远驶来了一队车马。萧驰野的眼睛顿时亮了,策马飞驰而去,停在马车前,向车中人伸出了手:“兰舟。”

沈泽川走下了车,草原上的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袍,宛如一只栖息的候鸟。

候鸟落入了萧驰野的怀抱中。

戚竹音嫌弃道:“你们俩就连这会儿功夫都等不了吗?”

萧驰野道:“等不了啊。”

沈泽川笑了起来,他走到近前,对戚竹音道:“我原本是不急的,但又怕启东大夫人真的翻脸不认人了,只好亲自来看看大帅的安危。”

说完,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乌木牌,抛了过去。

戚竹音接在手里,扶额叹了口气:“这傻丫头……”

沈泽川摇了摇手中的折扇,正色道:“太后已倒,老帅新丧,花三小姐处境只怕不好,大帅还是快些回去吧。” 


08

戚竹音清了清嗓子,说完,讨好地凑了过去:“就是这样了。”

花香漪难得有了小脾气,手中绞着帕子,侧过了身不理她。

戚竹音探过头来,叮嘱道:“下次找谁也别去找沈泽川了,他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。”

花香漪哼了一声:“我看大帅也不差,在阒都一个糖人就换了我花家的半数家底。”

戚竹音嘿嘿笑着,好奇道:“你难道真把嫁妆都贴补给我了?”

花香漪佯怒,起身要走,戚竹音连忙拉住她:“别恼别恼,我日后还你。”

花香漪向她伸出手掌:“先把我的簪子还了再说。”

戚竹音自知理亏,眼见花香漪又要走,哎呀了一声,情急之下一把揽住美人,抱在怀里亲了一口:“我用别的还行不行?” 



骤雨初歇。

花香漪起身时,天光已大亮了,她隔帘问道:“大帅呢?”

红缨在门口答道:“大帅一早就去了校场。”

花香漪点了点头,神色微嗔,就听红缨又道,“大帅留了东西给大夫人。”

院中的花木娇艳欲滴,却格格不入地立着个草把子,上面插满了糖人。这东西虽然市井,在苍郡这样的地方却极难得,可见是花了心思的。

花香漪小心地从上面拔下一枚,握在手里端详良久,唇边绽开了一个缱绻的笑意。

那是个做成了将军模样的小糖人,在日光下透着诱人的琥珀色,像极了她失而复得的那支玳瑁簪。


——全文完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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