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换鹅

书卷多情似故人

[山河令]山间月



四季山庄繁花似锦。

周子舒站院中练剑。剑气摇动枝叶,梨花纷落如梦。

有人在远远地喊他,“师兄,师兄,师父叫你呢。”

周子舒微笑起来,他回过头去,廊下站着的却不是九霄,而是一袭大红衣袍的温客行。

那人向他伸出手,挑眉笑了一下:“阿絮,我要走了。”

周子舒有些困惑,蹙眉看着他。

温客行笑意淡然:“这盘棋就要下完了,最后一步得由我亲自落子了。”

周子舒从未见他这样笑过,心中莫名一慌,不由得脱口道:“老温!”

他飞身上前,想要抓住温客行,脚下却是一空,和那个人一同跌入了万丈深渊,无休止地向下坠去……

天地间归于寂静。黑暗中模模糊糊有了光,光的尽头隐约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。

周子舒累得很,只想闷头大睡。

可那人一声又一声,好像不厌其烦一般,声音喑哑,又透着些熟悉:

“阿絮。”“阿絮。”“阿絮。”

“叫魂儿呐。”周子舒忍不住了。

他一开口,就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疼,疼得撕心裂肺,可这疼痛也令他很快清醒了过来。

他们在山崖上历经大战,遭到五湖盟围攻,他眼睁睁看着温客行身受重伤,坠入了深渊之中。

他也跟着跳了下去。

……

周子舒猛然坐起身来。周遭阴冷晦暗,似是一处崖洞,方才那个令他心胆俱裂的梦中人坐在不远处,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:“阿絮,你醒了。”

恍如隔世。

周子舒怔怔望去,温客行亦绵长地回望而来,二人目光相接,一时间,这偌大的天地间竟好似再无别物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周子舒这才回过神来,心头蓦然腾起一股怒气。他按下澎拜心绪,咬牙道:“姓温的,你最好现在就给老子解释清楚。”

温客行摸了摸鼻子,难得露出些怯意:“箭在弦上,我也是不得已才用了这条脱身之计,毕竟,我若是不死,那些老狐狸们怎么能甘心?”

他干咳了一声,“怪我没有考虑周全,本想事成之后再告诉你,可万万没想到你会……”

说到此处,他偷眼了一望,正撞上周子舒蕴怒的目光,连忙改口道:“这悬崖当中有处水潭,只要落在潭中就有一线生机,我原本看好了方位,谁知被你惊得阵脚大乱……还好,只是有惊无险。”

周子舒也不知是该喜该怒,半晌,终于恨声道:“你这疯子……”

温客行却好像得了什么褒奖似的,挑起唇角道:“你既知道我疯,怎么还跟着往下跳?”

周子舒冷哼了一声:“上面这群人满口仁义道德,我嫌聒噪,还不如下来陪你。”

两人现在的形容一个赛一个狼狈,皆是衣衫透湿,鬓发散乱。

周子舒将外袍脱下拧干,见温客行还坐在原地,便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,赶紧看看此处有没有出路。”

温客行叹了口气,终于道:“阿絮,我的腿好像断了。”

周子舒一惊,这才想到两人这一遭坠崖凶险无比,自己此时并无大碍,定然是这个疯子以一己之力做了缓冲。

他心中五味杂陈,上前查看了温客行的伤势,点了他身上几处止血的穴位,这才沉着脸开始接骨。

温客行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,口中却一个劲大呼小叫:“轻点,你轻点!周首领,你堂堂天窗之首,怎么连包扎都不会?”

周子舒冷笑道:“温谷主知足吧,周某人这双手,历来都是给人上刑的。”

温客行闻言又是一声惨呼。

周子舒心中余怒未消,生硬道:“疼便对了,也好让你长长记性,下次疯起来知道些分寸……”

他垂下眼睑,声音不知为何低了下去,“至少,别死在我面前。”

崖洞内静默下来。

良久,那人抓过他的手指,轻轻握在了掌中。


处理了伤势,周子舒生起火,又在洞外搜罗了些从崖顶掉下来的野果、山核桃,兜回洞里供两人充饥。

温客行捡了只果子,咬了一口便皱起眉眼大呼:“阿絮,好酸啊!”

周子舒面无表情地把那只果子接了过来:“你挑不酸的吃,我吃不出味道。”

温客行动作一涩,还没来得及心疼,就见周子舒即便尝不出味道,还是对面前那堆山核桃敬而远之,一时哭笑不得。

两人潦潦用完一餐,温客行坐在火堆边,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扇子道:“阿絮啊,你我现在有两个选择,”他道,“一是留在这里,等着你的傻徒弟和我的傻丫头找过来,二是想办法离开这里,你意下如何?”

周子舒沉默了片刻,很快决定道:“天一黑我们就走。”

他刚才已经查看过此处的地势,这崖壁虽然陡峭,却不乏凹凸不平处可供人落脚,以自己的轻功,至少有八成把握可以攀爬上去。

跳崖时本以为残生已矣,不如去和那人做个伴,免得他一人孤寂。但黄泉路既然不通,那这条命就没有不争的道理。

温客行和他想到了一处,故作谄媚道:“不愧是天窗首领周大人,这样绝处逢生的手段,试问天下能有几人?”

周子舒也不理他,找了块平整地方倒头便睡:“要精力的地方在后面,你不睡,我可睡了。”

温客行含笑看了他一会,也靠在石壁上小憩起来。


夜晚无星无月,却有风。

月黑杀人夜。

风中不知从何处带来了杀意。

温客行睁开眼,正对上周子舒幽深的目光。

一个从地府里爬上来厉鬼,一个从炼狱中挣出来的杀神,世上再没有旁人比他们对危险更加熟悉。

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已到了洞外。

温客行在黑暗中幽幽叹道:“阿絮,你实在不该陪我下来,就算你这伤治不好,留在上面,好歹有个善终。”

周子舒挑起唇角,自嘲一笑:“善终?你我这样的人,手上的血债何止累累,还配有个善终?能和你死在一起,便是我最好的了局了。”

话音未落,白衣剑已出鞘!

剑光划破长夜,泠泠清啸,映出十余张癫狂狰狞的面孔来。

来的人是恶鬼众。

五湖盟是否相信温客行已死尚未可知,但鬼谷绝不会这么轻易相信,因为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位谷主的诡谲叵测。

死要见尸。若是没死,那便再亲手送上一程。

恶鬼见到生人,发出嗜血的桀桀笑声,附骨之疽一般缠上身来。

周子舒的天门、中枢、下盘皆被钳制,他一个醉仙倒仰,白衣剑削下了数颗头颅,可立时便又有恶鬼踩着尸体扑了上来。

周子舒不由得皱了皱眉。这段时间七爷与大巫为了延缓他的经脉枯损,一直以药物压制,致使他一身功力只用的出七成。平时尚且不觉,此时却颇感力不从心。

他决心已定,当即微闭双眸,气走丹田,一口鲜血喷出,竟生生冲破了药物的压制,重回功力巅峰。

周遭的恶鬼众哪里还是他的对手,惨叫连连,片刻间就如切瓜削菜一般被砍成了肉泥。


这时云破月出,山间一轮明月高高挂起,洒下满崖清晖。

周子舒踏在血海当中,持剑望向山月,只觉得热血激荡,豪情满怀,竟是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。

前尘往事在心头掠过,想起当年在三十里望月河畔隔舟看月,满目胭脂金粉,他与如今的九五之尊筹谋天下,不可不谓意气风发。

可转眼间故人尽去,自己也只剩一副病躯,当真是回首繁华如梦渺,残生一线付惊涛。本以为掌中这柄白衣剑已再无用处,想不到,竟还能有今日这一战。

这一次,他总算守住了身后的那一人。

命运对他实在不薄。

周子舒临风而立,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畅快,他擦去嘴角的血迹,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:“痛快!痛快!”


温客行倚在崖壁上,就这样优哉游哉地望着周子舒,过了半晌,方摇着扇子道:“周首领先别得意得太早,鬼谷的手段,我这个谷主可是清楚得很——他们既发现了痕迹,不出半个时辰,便会有第二批人再来,若是第二批不行,那便还有第三批……如此往复,直到将猎物耗得精疲力尽为止。”

他敛了扇子,又道:“阿絮,不如稍后我替你将人引开——找不到我的尸体,阿湘那丫头不会走远,七爷和大巫或许也在——你上去搬了救兵再回来。”

周子舒半句也没搭理他,上前背起温客行,又扯下条衣带,干脆利落地将人缚在了自己身上:“你当我是傻的吗?”

温客行伏在他耳边,轻轻叹了口气:“你可不就是个傻子么。”

周子舒走到洞口,寻了处便于落脚的地方,便提起一口真气,背着温客行开始向上攀爬。

第二批恶鬼众却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。

崖壁难以攀爬,群鬼尝试了数次未果。为首的恶鬼众目放凶光,回头吩咐了几句,有小鬼得令而去,不多时,竟取了数把弓弩回来。

周子舒只听耳畔传来破空之声,立时向旁一跃,抓住了几步外的一处岩石,转眼便看见数支弩箭打在了两人方才所在的位置。他顾及身后的温客行,不敢动作,只是全力闪躲。

温客行忽然道:“阿絮,你信我吗?”

周子舒不耐烦道:“都什么时候了,废话少说。”

温客行笑道:“送人做鬼这种差事,自然还是我这个鬼谷谷主比较拿手。你且好好做你的事,这些魑魅魍魉就交给我来收拾。”

下方的恶鬼众只见温客行折扇一展,那扇子就好似从他掌中甩出的一道白练,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度,而原本向两人射来的飞矢扑簌簌落下了山涧。温客行再一扬手,那扇子就好似长了眼似的,又不偏不倚落回了他掌中。

为首的恶鬼众阴沉地向两人望了一眼,对旁边的一个小鬼道:“给我。”而后伸手拿过一发劲弩,对准两人后心。

温客行闻声,淡淡瞥了那人一眼,好似厌烦了似的,将扇子又是凌空一抛。

那为首的恶鬼众一弩射出,脑袋却已先一步搬了家。弩箭破空而来,刺啦一声刺破了染血的扇面,在两人身前一尺处斜斜坠了下去。

温客行惋惜道:“可惜,可惜了我的扇子。”


两人现在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,周子舒却远没有他这样的潇洒。

背后是层出不穷的恶鬼,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,踏空一步,便是万劫不复,周子舒额上不由得渗出一层层冷汗。

温客行却还有力气笑,在他耳边絮絮叨叨道:“阿絮啊,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。”

周子舒没有精力搭理他:“省省吧,留着回去给成岭讲。”

背后人轻轻笑了一下,温热的呼吸撩过耳畔:“这个故事可不一样,我只讲给你一个人听。”

他梦呓般喃喃道:“我小的时候最喜欢趴在我娘背上,看她的蝴蝶骨。后来我娘死了,我养了阿湘,她还很小的时候,有一次我带她出门,这丫头走不动了,吵着要我背她,我说什么也不肯,竟把她留在原地自己走了……我还真是不配为人,居然嫉妒自己的妹子……”

周子舒听着不对,立时道:“别说了,你伤还没好,不要白白耗费精力。”

温客行却不答应,接着道:“我对天下人都恨之入骨,这些年来日思夜想,处心积虑,恨不能要让这浊世都为我陪葬,可看见你肯跳下来陪我,我居然……居然不恨了,阿絮,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欢喜……”

周子舒低头望了一眼,两人脚下的恶鬼众已看不清晰了,可背后的人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,最后只剩一阵迷离。

周子舒急道:“老温!老温!”

上方不远又有一处山洞可供栖身,周子舒一步跃了进去,将背后那人放下来。只见温客行已是半昏半睡,双眼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,只知道对着自己傻笑。

原是他坠崖后强行压制着内伤,看起来好似无碍,方才催动内力制敌,伤势一下发作起来,以至失了神志。

周子舒抬掌抵在他背上,渡了些真气过去,见温客行的渐渐睡得沉了,这才放下心来。

他揽过温客行的肩膀,将人拢在怀里,在那人耳边低低道:“没事了。等咱们离开这鬼地方,就找个小院子住下来,春天海棠遍地,夏天葡萄成荫……我活一天,就陪你一天。”


两人就这样昼伏夜出,白天在山洞中养精蓄锐,夜间向上攀爬崖壁。眼见周遭的花木越发繁盛,便知所处之处离崖顶越发近了。按照现下的脚程,大约过了明日就能脱身。

周子舒策无遗算,却没算到七窍三秋钉会在这个关头发作起来。

其实这些时日,他并未受七窍三秋钉折磨之苦,不过是因为七爷和大巫用药物压下了真气流转。而崖洞外一战,他强行冲开了禁制,数日之内必遭反噬。

子时刚过,天心月沉。

周子舒四肢百骸骤然一阵疼痛,起初还能隐忍,之后愈加剧烈,心口处就好似被千刀万剐一般。

温客行察觉到动静,唤了声“阿絮”,却没有听到回答。

他摸索过去,只见周子舒双目紧闭,浑身蜷缩在一起,额上烧得如同块炭火,人已浑浑噩噩,陷入了昏迷之中。

温客行深知这一晚的噬骨之痛怕是能生生将一个大活人折磨疯掉,当即将自己的真气渡入周子舒体内,可那人却仍不见好转,眉目间痛色更甚。

“阿絮。”

温客行将自己的额头与那人抵在一起,声音轻得如同煦日和风:“其实那天坠下山崖时,我忽然觉得,这样死了也很好,沉在潭底,或者葬在山谷中,这里这样幽静,一定可以睡个好觉了……”

他缓缓道,“可是你也跳了下来,天光浮在你背后,金灿灿的,我那么望着你,又忽然觉得,你这样的人,不应该死在这里……”

周子舒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,温客行伸手理了理他额上的碎发,从怀中取出了玉笛:“阿絮,睡吧,我吹笛子给你听。”

笛声响了起来,正是菩提清心曲。

玉笛和月,曲声绵长,回荡在山谷中,竟好似能上达天听一般。

不远处的山崖上,阿湘愣愣地站住了脚步,而后发了疯般向那笛声来处奔去。

可在更近一些的山道上,也有一群蝎子露出了嗜血的笑容。

一曲吹罢,周子舒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许,灰白的脸颊渐渐有了血色。

温客行抬起头,崖洞外已是杀机重重。

他向着暗处微微一笑,笑容却带出了幽冥的气息:“有本谷主亲自吹笛送你们上路,还真是好福气啊。”

毒蝎杀手见已暴露了踪迹,便不再隐藏,当即现身夺命。

温客行横笛在唇边悠然吹奏,掌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山核桃,笛音忽地一顿,那枚山核桃骤然飞出,只听一声惨呼,其中一只蝎子应声而倒,紧接着是第二只,第三只……

长夜漫漫,地上的山核桃已越来越少,只有笛声依旧。


药香氤氲,有人在问:“怎么样了?”

另一人答道:“很快就会醒了,但身上的钉子不拔,迟早还会发作。”

周子舒睁开眼睛,只觉得头痛欲裂。床边的少年见他醒了,当即带着哭腔扑了上来:“师父!”

一旁的七爷上前看了看,对大巫笑道:“你说醒了,果然就醒了。”

周子舒蹙着眉头,目光扫过面前几人,问道:“他呢?”

张成岭吸着鼻子道:“师父,你说什么?”

七爷直接答道:“腿断了,人没死,不过还没醒,在隔壁躺着呢。”

周子舒又道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

张成岭这才抽抽噎噎道:“是温叔的笛声将我们引过去的,等我和阿湘姊姊赶到时,都吓了一跳,地上到处都是尸体,温叔和你倒在一起,徒儿、徒儿还以为……”

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周子舒无奈道:“成岭,你先出去吧,我与七爷有几句话要说。”

张成岭这才答应一声,抹着眼泪走了出去。

七爷了然一笑,也不等他问,就开门见山道:“鬼谷谷主坠崖的消息一出,鬼谷内就起了内讧,五湖盟本想上青崖山坐收渔利,却又被蝎王捅了一刀。不过短短数日,五湖盟已支离破碎,鬼谷也从此荡然无存……还真是一盘好棋啊。”

说到此处,他睨了周子舒一眼,“若我猜的不错,这执棋之人此刻就躺在隔壁吧。”

周子舒微笑道:“他这一盘棋摆了也有许多年了,为的便是收关的这一日。”

七爷见他一脸欣慰神色,冷声道:“亏你还笑得出来,你跳这一回崖,原先同你说的三成把握如今只剩了一成,子舒啊,九死一生,你可要有个准备。”

周子舒闻言坦然一笑:“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,三成和一成又有什么分别?”

七爷挑眉道:“你已决定了?”

周子舒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我这钉子还能拖到什么时候?”

七爷道:“十天。乌溪告诉我,十天后你若还不回长明山,那不妨现在就交代后事吧。”

周子舒道:“好,十天之后,我随你们回去拔钉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若是他问起此事,还请七爷不要如实相告。”

七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,玩味道:“这是为何?”

周子舒唇边浮起一丝苍白笑意:“七爷说了,这次是九死一生,我若活下来自然不必多说,我若终究……那么多瞒他些时日,也好让他冷下这副情肠,另寻寄托。”

七爷叹了口气:“你们两个……罢了。”说完,不再置一词,起身带着大巫走了出去。


初秋的太阳并不灼人,晒在身上暖洋洋的。

周子舒拎着壶酒,靠在树下晒太阳。

他正要把酒往口中倒,有个脑袋忽然凑了过来。

周子舒道:“干嘛?”

“喝酒啊。”

“喝你自己的。”

“我觉得还是你这一壶比较好喝。”

周子舒不跟他一般见识,把酒壶递过去。温客行就着他的手笑眯眯喝了一口,这才安生下来,坐回轮椅上,和他一起懒懒看向客栈的小院。

院子里,阿湘正拎着曹蔚宁的耳朵,问他为什么把饭烧糊了。曹蔚宁一脸委屈地指着张成岭,说都怪他生火把灶台给点了。张成岭在一边用大荒剑劈着柴禾,见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。

两人就这样静静看了半晌,温客行开口道:“阿絮,你明日就要去长明山了吧。”

周子舒点点头,瞟了他一眼,打趣道:“温大善人不会这么狠心——还要让在下把你背上雪山吧。”

温客行叹了口气:“你这人好没良心,对待救命恩人,不说以身相许,居然还过河拆桥。”

周子舒笑道:“你今日才知我没良心,大约是有点晚了。”

他忽然敛了笑意,俯下身来,对上温客行的眼睛,正色道:“老温,这江湖中从今往后没什么鬼谷谷主了,只会有一个叫温客行的天涯客,你好好养你的伤,我也会好好养我的……时候到了,我自会下山寻你。”

温客行微微皱起眉头道:“你到底要去多久?”

周子舒移开视线,垂眸道:“我听大巫说,这钉子拔下来快得很,只是拔完之后须得重塑经脉,可能是一年,也可能要两三年……”

身旁却半晌都没有动静,周子舒忍不住道:“老温?”

他回过头去,却看见温客行坐在树下怔怔出神。

那人闻声向他看来,一双极黑的眼眸深不见底,声音明明是笑着的,却又好似透着些悲意:“这么久……阿絮怕是要把我给忘了。”

周子舒心中蓦地一痛,险些露出端倪,忙敛了神色,有意调笑道:“啧,温公子笛声销魂,在下就连做梦都能梦到,怕是想忘也难啊。”

温客行怔了一瞬,随后眸色一深,抬手勾住周子舒的下巴,将人带到近在咫尺处,启唇笑道:“这可是你说的,到时你若不乖乖回来,我便日日去扰你清梦。”



山中不知岁月。

周子舒再醒过来的时候,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。

他怔怔躺了一会,好像记起了很多事,然后慢慢坐起身来,尝试着推开了窗子。

雪山上四季如一,只有枝头绽放的腊梅在悄然报春。

“子舒。”

门外有脚步声响起,周子舒的心跳了一下。

有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。七爷走到榻边坐下,大巫跟在他身后。周子舒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。

大巫先上前将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,又细细把了一回脉,这才对两人点了点头。

周子舒舒展了一下筋骨,起身郑重道:“七爷救命之恩,子舒无以为报。”

七爷摆首道:“多少年的旧相识了,还说这些做什么。”

周子舒闻言,讪讪笑道:“既然如此,在下家中还有人在等,就不叨扰了……”

七爷这时却忽然伸手按住了他:“子舒啊,我知道你要做什么,不过还有一桩事,我得先说与你知。”

周子舒的神情冷了下来。

七爷与大巫对视一眼,这才缓缓道:“那日我们上长明山之前,乌溪曾替温客行疗伤,发觉他坠崖这一遭本就伤了根底,又将半数真气都渡给了你,伤势已有积重难返之态,大约只有一两年的光景了……唉,当时你们二人各有凶险,却偏偏都嘱托我不要将此事告知对方。”

周子舒耳边嗡地一声:“他……”

七爷叹息一声,又道:“那日我问他,以假死兵行险招可否后悔,他笑意淡然,只说,多年夙愿,求仁得仁而已。好似早已料到了。”

不错。周子舒心头一醒,自己早该想到,那人在坠崖前将一切安排妥当,唯独没有告诉自己,本就是存了不必回头的心思。

于他而言,这了局怕是早在许多年前就已为自己写好了。

周子舒呆了半晌,问道:“他人现在何处?”

七爷默了片刻,方道:“他……还在江南等你,你快些去吧。”

周子舒的脸上看不出神情,只是默然起身告辞。

七爷忽然又叫住了他:“……子舒,人生皆有七苦,你切勿自伤。”

雪下得极大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那行走在此中的一人一马更显得有几分单薄。

暖庐中,七爷闲闲敲着棋子道:“乌溪,你说这一世,他们还能遇上么。”

乌溪没有说话,只是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。

七爷隔窗看着落雪,直到远处的那一袭青衣淡入风雪中,才终于收回了目光:“渺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,只影向谁去?”


周子舒一路下山行来,路过了许多地方。

正是初春,他在江南的杏花烟雨中想起了那场相逢,又回到蜀中的深山竹海里看了看当年住过的茅屋。可这一路寻寻觅觅,却都不见温客行的踪迹。

转眼又是日暮,周子舒牵马停在酒肆外,找小二打了一壶酒。

他付过银子,正要翻身上马,却隐约听到了一声粗粝的笛音。

笛音并不动听,好似小孩子在玩闹,只一声便消散无踪了。

周子舒驻足了片刻,疑心自己听错了,自嘲地笑了笑,刚要转身离开,那笛声却又响了起来。

声音嘶哑,仍是断断续续,只隐约能分辩出曲调。

周子舒却如遭雷击,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,再也顾不得其他,寻着笛声大步走去。

青山点翠,荒草萋萋。

东风过处,一个紫衣女子在坟茔前茕茕孑立。

她低头望着掌中玉笛,喃喃道:“主人,这曲子真的好难,你再教阿湘一次好不好?”

山野寂寂,回答她的却只有风声呜咽。



笛声渐停。

周子舒终于醒了过来。

春三月的日头透过窗棂照在身上,晒得他有些昏昏沉沉。

一个孩童的声音在耳边脆生生道:“周伯伯,你醒啦。”

周子舒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,蹙眉道:“你是谁,老温呢?”

那孩童也不怯他,眨着眼睛道:“周伯伯,你又把我忘啦,我娘亲是阿湘,爹爹是曹蔚宁呀。”

周子舒怔愣了片刻,胡乱点了点头道:“是伯伯忘啦,你乖,去给周伯伯找点酒来喝,好不好?”

孩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转身跑了出去,很快便端着一只酒碗回来了:“周伯伯,你的酒。”

周子舒低头闻了闻,笑骂道:“小兔崽子,用醉生梦死骗我,当我不认得么。”

他也不计较,端起碗来一饮而尽,大笑道:“好酒!好酒!”

酒意翻涌,前尘往事纷至沓来,周子舒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了,眼前忽而是四季山庄,忽而又是长明山顶……

院中有笛声悠悠响起。

周子舒的眉头渐渐舒展,唇边露出餍足的笑意,很快又睡得沉了。

窗外,孩童将横在唇边的笛子放下,抬头看向紫衣女子,困惑道:“娘亲,你为何日日都让孩儿吹这一首曲子?”

紫衣女子比了个嘘的手势,弯下腰来摸了摸孩童的脑袋,温柔道:“因为娘亲也只会这一首曲子啊……”

似是怕扰人清梦,她牵着孩童走远了些,再开口时,声音却有些发涩:“而且,你周伯伯也只喜欢听这一首曲子啊。”



周子舒做了一个梦,一个很长很长的梦。

墙里秋千墙外道,墙外行人,墙里佳人笑。

巷子尽头是一处白墙灰瓦的院子,墙外种了株海棠,一树繁花开得正好。

周子舒推开院门,便看见初绿的葡萄架下,有人正立在廊下吹笛。

忽而风过,墙外的海棠簌簌而落,沾满了那人垂在肩头的白发。

然后,那人转过身来,衣袂在风中扬起,映着江南的迢迢春色,用那个喊了他千百次的声音唤道:

“阿絮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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